周围太暗了，她看不见具体的模样，但这高大的身材应该是个男人，披着黑色的斗篷，身躯凛凛。她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向他的脸，乌漆嘛黑，被宽大的帽檐遮住什么也看不见。突然巷子里的灯亮了，他没有影子。夜晚的风从她的脸颊上划过，刺痛着脸上的伤口。也许是眼前的那个男人仿佛黑夜本身，令她感到了一股寒意，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摆正了自己的黑色鸭舌帽，右脚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
“哟，来剪影子的吗？”男人坐了下来。
那声音深沉、嘶哑，仿佛从深渊最深处呼啸而出，径直穿入耳朵来到大脑，唤醒了她作为人类最原始的恐惧。她的身体告诉她必须要逃跑，但是意识却在拼命抵抗这份恐惧。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原来传说是真的。
她缩回了右脚，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颤抖着双腿一步一步走到了灯光之下，原本藏在黑暗中的影子也跟着她的步伐被拽了过来，那个影子暴露在灯光下，把她的黑暗面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了那个男人面前。她视线往下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的那个没有影子的男人，用手把鸭舌帽往下稍微压了一下。
“我想剪掉我的影子。”
如果只听声音的话，没有人能够笃定她的性别。那个男人稍微抬了一下头，细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客人，虽然他完全没必要知道她长什么样，只要按照她说的剪下影子这笔交易就完成了，但是毕竟这是他的第一个客人。只见她站在他的面前，乍一眼看上去是一个男孩子，鸭舌帽把她的头发全部遮住了，但是再仔细观察，会发现原来是一个女孩子，大概十岁，她的脸上贴着几个创可贴，还有一些未结痂的伤口，黑色的长袖和长裤把她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鞋上的泥土看得出来她走了很长的路。
“为什么？”
她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回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身后躲避光芒的影子。
“因为它是肮脏的。”
男人向她的身后探了一眼，那影子小心翼翼地躲在她的后面与她的脚跟连接，好像见到陌生人的小孩子躲在母亲的身后一样羞涩，偶尔还会趁人不注意偷偷看一眼那个男人。男人仿佛被她的影子吸引了，他好久没见到这么美丽的影子，黑得自然、黑得深邃、黑得圣洁。
“你自己是这么觉得吗？”
她心里咯噔一下，咽了口唾沫。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是啊，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同学、老师、父母，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她扶了一下自己的黑色鸭舌帽，陷入了回忆。
从小时候开始，她就不像一个人们眼中正常的女孩子。她不喜欢穿裙子，不喜欢留长发，不喜欢化妆，不喜欢幻想自己是公主，一切似乎女孩子应该做的事情，她都不喜欢。她喜欢穿着裤子在草坪上打滚，喜欢湖边的风吹过她短发的感觉，喜欢机器人模型，喜欢武术，喜欢和男孩子打闹，喜欢一切像是男孩子才会做的事。她很喜欢这样的自己，但是除了自己，没有人喜欢这样的她。女孩子刻意地避开她，男孩子围着她边鼓掌边叫男人婆，她尽量地忍耐，但是忍耐总有极限，偶尔她会忍不住和男生打起来，最后双方都是伤痕累累，老师也对此感到头疼，叫家长来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每次父母都会向男生家长道歉，回家后就会对她说：“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做个女孩子呢？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不好吗？把身上弄得脏兮兮的，裙子也不爱穿，头发还一定要剃这么短，我都不好意思带你出去……”。每晚入睡前她的耳畔都是这样的声音，男人婆、假小子、异类、不正常、有病、肮脏……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个梦，她坐在教室中央的椅子上，同学、老师、父母都在她的身边绕圈、鼓掌、嘲笑，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像魔咒一般在她的脑海里回荡，她拼命用双手按着头，紧紧闭上眼睛，想要发出嘶吼，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压力。无能。绝望。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所有声音都停了下来，她喘着气，缓缓地睁开眼，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她在教室里，坐在椅子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久久无法平息。突然，耳后有一阵风吹来，一个声音冷不丁地绕道她的身后，贴着她的耳朵，如幽灵一般说到：“你的影子也是肮脏的吧……”。猛的一下，她从床上惊醒，像要摆脱什么似的掀起被子坐了起来，过了许久，她才晃过神来，然后她下了床，没有穿鞋子，走到窗前，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被拍在雪白墙壁上的自己的影子，尽管月光微弱，照出的影子还是一样漆黑，与雪白的墙壁格格不入，显得那么刺眼。她凝视着自己的影子，仿佛窥视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的肮脏，她感觉自己就像发臭的酸奶、脚指甲里的污垢、头皮里的螨虫，看得越久，她就越厌恶自己。于是她买了一顶黑色鸭舌帽，无论何时都戴在头上，希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她也开始试着穿裙子，与人们友好相处，做一个安静的乖巧的女孩子。同学、老师、父母都很喜欢这样的她，但是她却不喜欢。她还会憧憬着过去的自己，但是每当看着太阳下自己的影子，她都会恶心，想吐，想起那个梦，那个夜晚，她不希望这么肮脏的东西与自己连接，她想与自己的影子分开，过上正常的生活。
这时她想起了一个以前听过的传说：在这座城市的西边，有一个古老的村落，村落中有一条幽暗的小巷子，有一个戴斗篷的没有影子的男人坐在灯光下，他可以为人们剪去肮脏的影子，从而洗涤灵魂，成为一个健全的人，过上正常的生活。于是她戴上了鸭舌帽，一路向西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没想到真的有一个破旧的村落，她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行，来到了这里，站在了这个男人面前，请求他剪掉自己的影子。
“于是你就想剪掉自己的影子？”男人窥见一切一般问道。
“对。”这一个字像石块丢入深不见底的枯井中一般，久久没有回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男人加重了语气。
“我将成为一个正常人，大家都会开心的。”她坚定地说道。
“哈哈哈哈哈……”那个男人大声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她有些生气。
“笑你是个幼稚的小鬼，”他慢慢站了起来，那个男人身材高大，站起来有两个她那么高，然后他从斗篷里面拿出了一把剪刀，有手掌大小，仿佛被黑色的漆包裹，反射不出任何色彩，“但是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会为你剪下影子，毕竟我等了好久才来了一个人。”
那个男人绕到她的背后，说：“你知道影子意味着什么吗？”
“我肮脏的灵魂。”
“答对了一半。”
“那是什么？”
“在白天，影子躲在人们的身后，它们见不得阳光，人们觉得影子是附身于人的恶灵；在晚上，它们与黑夜融为一体，你无法在黑暗中找到它们的身影，所以人们认为影子藏在了黑暗里，是羞于见人的东西，是肮脏的东西，也就是你说的肮脏的灵魂。一旦人们显得不正常，就怪罪到影子身上。”
“那我哪里说错了？”
“但是实际上，”男人动了动剪刀，发出了金属摩擦的声音，“在白天，是人们自己将自己的阴暗面放到自己身后的，为的是在其他人面前显得正常；在晚上，并非是影子藏在了黑暗里羞于见人，而是所有影子无限扩大连成一片形成了黑暗，因为一到晚上，人们就会暴露自己的压迫已久的阴暗面。所以其实，影子就是人类的一部分。毕竟人类都是‘不正常’的。”
“影子，是我的一部分……”她重复着男人的话，“那么如果剪掉了影子我还是我吗？”
“很好的问题，”男人弯下腰，捡起了她的影子，看得入了迷，“我已经忘了有影子的我是什么样的了。”
“那你是为什么把自己的影子剪掉了？”
“这个嘛……”他右耳的耳钉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大概我也不是个正常人吧。”
“那你现在过上正常的生活了吗？”
“正常的生活，究竟什么是正常的生活？迎合所有人是正常的吗？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是正常的吗？爱自己爱的人是正常的吗？男孩子留长发是正常的吗？女孩子不穿裙子是正常的吗？如果人人都光膀子上街，那我穿衣服是正常的吗？如果人人都染发，那我不染发是正常的吗？如果人人都没有影子，那我有影子是正常的吗？如果人人都做着现在人们眼中不正常的事情，那我究竟怎么做才是正常？”
男人放下了影子走到了她的面前，弯下了腰，摘下了帽子，说：“你觉得现在的我算正常人吗？”
男人的帽子缓缓落下，露出的是一片漆黑的脸，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只有一对耳朵，其中右耳有一只耳钉，仔细一看，他的身体也都是黑色的，整个人仿佛是影子的化身。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瞳孔放大，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剪掉影子就意味着舍弃了自己，朋友，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空壳，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影子，然后我就可以走出这个巷子，看起来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但即使如此，我依旧不是人们眼中的正常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只是看着男人，不知道这么回答。
“因为人类最本质的最自然的东西是不会随着影子的消失或更改而替换的，你明白我的话吗？”
她摇了摇头。这时，东方的太阳正在一点一点的升起，逐渐刺破着夜幕。
男人望向东方，带起了斗篷的帽子：“也就是说，你与他人不一样这一点并不是自己的阴暗面，即使与人们眼中的正常不同也是如此，这是你内在最本质的东西，你不该为此感到羞耻的，朋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吧。”
说罢，他摘下了她的鸭舌帽，扔在了地上，在阳光下，乌黑的短发闪闪发光。
“短发很适合你。”
她望着他，虽然她看不见男人脸上的表情，但是她觉得男人笑了，那笑容就像现在缓缓升起的太阳一样，温暖了她的心。
“还要剪掉影子吗？”
“谢谢你，不用了。”
“趁着太阳没出来，赶紧走吧，不然就走不出去了。”
女孩奔向东方，影子在阳光下被越拉越长，快跑出巷子的时候，她跳了一下，回过头，大声喊着：“你的耳钉也很好看！”
初生的太阳之下，她和她的影子一起挥着手，然后走出了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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